洛贝尔笔下的理想乐园——《猫头鹰的眼泪茶》导读

文/阿甲

在我翻译的三百多种童书中,艾诺·洛贝尔的《洛贝尔寓言集》和“猫头鹰的眼泪茶”系列是我自己最常翻出来重新把玩的作品。读那些小故事很好玩儿、很解压,也时常给我带来新的启发。当然,洛贝尔的“青蛙和蟾蜍”系列仍旧是我的最爱。尽管我很遗憾没有机会翻译它们,但青蛙和蟾蜍已经作为洛贝尔的化身,常驻我喜爱的童书阅读的理想乐园。

洛贝尔笔下的理想乐园——《猫头鹰的眼泪茶》导读


在 2018年年底,我接到了《洛贝尔寓言集》和“猫头鹰的眼泪茶”系列的翻译工作,当时我内心的狂喜可以想见。出于某种郑重其事的古怪仪式感,我特意跑到图书馆的自习室去启动这项“工程”。想象一下,我身边坐满了专注的读者,他们大多数看起来都在准备参加各种考试。我一下子像是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然后抖擞精神,煞有介事地开始翻译洛贝尔的作品!


在那种情境下,最困难的一件事是:如何能让自己忍住不乐出声音来对我来说,洛贝尔的故事太可乐了。重点是:你越琢磨,就越觉得可乐。而翻译正是那种反复琢磨的过程。比方说,我读第一遍时只是觉得“有点儿傻,但蛮好玩儿的”;读第二遍时可能就会发现更有意思的地方,触发了笑点;读完第三遍,差不多可以动手翻译了;然后,在尝试换一种语言重述的过程中,冷不丁又把自己逗乐…


就可乐而言,《楼上楼下》(Owlat Home)中的故事是最典型的代表。故事的主角猫头鹰看起来傻乎乎的。他的“傻”主要体现在他常常执拗于一些似乎有悖常识的事情:尝试同时待在两个地方;请冬天进屋来取暖搞不清被窝里的鼓包是什么;用伤心的眼泪来泡让自己开心的茶…显然,小读者会很喜欢这只爱做“傻事”的猫头鹰。因为他不仅不会给孩子们带来压力,而且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蛮聪明的。更微妙的是,他们很可能在内心深处理解、认同了猫头鹰的“傻”。毕竟,他们就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在试错中长大的。猫头鹰的“傻”有一种至纯与豁达的质地他善良、好客、好奇、勇于探究、不知疲乏….特别是对那些所谓的“负面结果”,他能做出正面的接纳。比如,他将伤心作为开心的养料;把时见时不见的月亮当作知心朋友。读完最后一则故事《猫头鹰和月亮》,想来你也会感动于他的浪漫!那样的“傻”绝不是智力低下的“笨”而是一种天真朴拙的态度。猫头鹰的纯粹与豁达中包含着生命体验的大智慧。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大智若愚吗?洛贝尔的“青蛙和蟾蜍”系列中也汇集了很多个类似的冒傻气的故事。不过,做傻事的常常是蟾蜍,青蛙往往扮演了智者的角色。两个亲密伙伴一阴一阳,演绎了愚与智的终极融合。那个系列中近乎完美的永恒主题–“友谊”,深深地打动了读者。当时的美国图书馆协会给“青蛙和蟾蜍”这个系列中的两本分别授予了凯迪克银奖(1971年)和纽伯瑞银奖(1973年)前者褒奖洛贝尔的插画艺术,后者重点褒奖他讲故事的文学水准。


在 20 世纪 60 年代到 80 年代之间,除了“青蛙和蟾蜍”系列4册,洛贝尔还创作了很多本类似的小书。按出版时间排序有:小猪的泥坑》(1969)《很高的老鼠和很矮的老鼠》(1972)楼上楼下》(1975)老鼠汤》( 1977)《蚂蚱在路上》( 1978)《大象伯伯》(1981)——这些书目前汇集在“猫头鹰的眼泪茶”系列中。实际上,这些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图画书”(通常被认为是适合亲子共读的书 ),而是最典型的面向小读者的入门桥梁书。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帮助小读者适应独立阅读而创作的,汇集在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的天编辑厄苏拉·诺德斯特姆开创的“ICan Read( 我能读)”大型系列童书品牌中从技术层面上看,翻译这套书最大的难点是在还原其桥梁书的本色。理想的中译本,应该同样可以让中文世界的小读者们自己阅读。为此,我曾带着部分译稿到小学去开展活动。在示范性地讲述第一个故事后,我邀请二级的孩子们轮流朗读其他故事。他们基本上都流畅地读了下来,并且读得津津有味。


“猫头鹰的眼泪茶”系列的原文本就很简单,我在翻译时也尽量选择了浅显的语言表达方式,还特意保留了原文中让语句更简单的停顿与重复。如此简单的语言却能讲述出非常有趣又意蕴深长的故事,正是洛贝尔不同凡响之处。


有评论家将洛贝尔的这种风格誉为童书创作中的“极简主义”。这种富含哲理、饶有趣味、化繁为简的讲故事能力既来自他的天分,也来自家族传统他将《楼上楼下》那本书“献给奶奶”,或许体现了这种美妙的继承和延续。


有趣的是洛贝尔本人却时常宣称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写作”,更喜欢画画。换句话说,他更喜欢在涂涂画画中寻找故事创意,更愿意用画面来讲故事。这或许也从另一个角度完美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写作风格更倾向于“极简主义”实际上,洛贝尔故事的丰富性往往藏在画面中,还有文图的互动中一《洛贝尔寓言集》就是最好的范例。这部凯迪克金奖作品的诞生充满了戏剧色彩。


最初,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童书部的编辑夏洛特·佐罗托(厄苏拉的继任者也是一位著名的童书作家)邀请洛贝尔,对《伊索寓言》中的一些篇目进行改编,并绘制插画。重点是,洛贝尔可以用“青蛙和蟾蜍”的方式和风格来对《伊索寓言》进行再创作!洛贝尔一开始非常兴奋,他觉得自己以前写写画画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用动物角色来讲的寓言故事,为什么不借此机会与古希腊的伊索来一场跨越时空的合作呢?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份邀请。可是,等到拿起《伊索寓言》重读之后,他感觉心一下子就凉了,因为他意识到那些寓言根本不是为孩子们创作的。他感慨道:“在伊索的时代没有孩子,孩子不过是年纪小、个子小的希腊人。我读到狗把羊撕成碎片、蛇勒死乌鸦、鹿被狮子咬成碎块……我读到了各种残酷的行为和辛辣的讽刺,而 19世纪的改编本更充斥着道德训教。”一句话,洛贝尔从这部经典寓言集中读到了各种“儿童不宜”,与他想传递的精神背道而驰。于是他赶紧上门向夏洛特表示歉意,表示自己无法改编这样的故事。不过临了!他还摆下一句话:“也许我可以写一些自己的寓言,谁知道呢?”对此编辑们都报以宽容的微笑。


连洛贝尔自己也不相信他摆下的那句话,因为他明明反复在说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写作”,更何况挑战的还是古希腊的寓言大师!


本来这件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但老天爷的确很眷顾这位天才艺术家,让他在第二年的冬天,在自家公寓楼门外,极其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为此,他不得不卧床五周–洛贝尔突然感悟到,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寓言!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洛贝尔差不多以一天一篇的速度写下了他的寓言故事集。


对他而言,这些故事还是先有的画面。他恰好有许多喜欢的动物以前都没有机会画进自己的书中。于是,他先列了一个清单:鳄鱼、鸵鸟!河马、袋鼠……囊括了一切美妙而珍贵的动物。


从第一则寓言《卧室里的鳄鱼》中,或许我们能看到当时卧床的艺术家自己的一点儿影子。当然区别在于,鳄鱼先生是因为欣赏室内的秩序感而拒绝下床、外出,而故事却透露出洛贝尔想要下床、走出室外的渴望。这则带有自嘲趣味的小故事是不是本身就颇具寓言色彩?


洛贝尔创作的这些小故事很可能都有生活基础。他用夸张幽默的手法,以“极简主义”的叙事风格,把现实生活变形为一个个小故事,而且文图都非常孩子气,同样杂糅了“愚与智”,笑过之后,让人感觉意味深长。正如鳄鱼先生有一位勤劳、爱美的鳄鱼太太,洛贝尔也有一位了不起的太太–安妮塔·洛贝尔。她是一位波兰裔犹太人,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之一。战后,她移民到美国,在纽约普瑞特艺术学院与洛贝尔成为同学恋人。两人毕业后就结婚成家,育有一儿一女,然后一起进入童书行业,后来,他们都成为获奖无数的插画大师。


洛贝尔卧床期间,主要是妻子在照顾他。与此同时,安妮塔每天还雷打不动地去上她热爱的舞蹈课。每天傍晚,安妮塔才回到家,就会小声地问洛贝尔:“又写了一篇吗?”洛贝尔总是热情地回答:“是的,我做到了!接着,安妮塔就成为新故事的第一位读者,她总是给予洛贝尔极大的认可和支持。


我强烈怀疑,寓言集中的《骆驼跳芭蕾》是洛贝尔献给安妮塔的。在许多读者和评论家看来,那只骆驼并不适合跳舞。她“永远不会是一名芭蕾舞者”。但骆驼仍旧痴迷地练习,忘我地表演。她相信自己就是一名出色的舞者,“我就要跳舞,只为自己跳舞”。


他对这则故事的感悟是,“满足感会降临在那些能够取悦自己的人身上”。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不必活在别人的评价和期待中。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非常珍贵的生命感悟。我很想知道,安妮塔最初读到这则寓言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洛贝尔是一位感情丰富却又细腻到有些羞涩的艺术家。他完成了这部得意之作后,却不好意思把手稿直接交给编辑。于是,他特意选择在周五的中午,趁着编辑们出去吃午饭时,溜进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的编辑部,把手稿偷偷放在桌面上。然后,他回家开始数日子,希望能在周一收到“接受”或“拒稿”的电话回复。没想到第二天,他出席另一家出版社的一场小型编辑会议时,居然意外地遇到了夏洛特·佐罗托。夏洛特带着灿烂的笑容快步上前拥抱了洛贝尔。从那一刻起,洛贝尔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寓言家”。


《洛贝尔寓言集》在 1981 年获得凯迪克金奖。这一年,洛贝尔给新出版的《大象伯伯》题词“献给夏洛特·佐罗托”。


我特别喜欢这个带有憨厚温情的故事:大象伯伯照顾了与父母暂时失联的小象侄子好一段时间。等到小象的父母获救,大象伯伯又把他送回家。在火车上,大象伯伯一直在数数,小象很想知道他在数什么。临别时,大象伯伯说他是在数日子,数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些美好的日子,就是过得太快了。”

发布者:小李,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me-llion.com/?p=4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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